【楼诚】幻想爱人

我也不知道该预警什么,总之慎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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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大概是某种心理障碍或者疾病什么的,然而明诚并不打算治疗或改正。

他的先生纵容他这样异常了十八年。这异常只有他和他的先生知道,他们俩为这异常心照不宣地微笑。

 

十岁那年,阿诚满身冰冻的伤痕,饥饿疲惫地从养母的虐待里逃出来。

小小的孩子挣扎着从迷宫一样的巷子里弯弯绕绕,青色的砖墙尽头是一道铁栏杆,他翻过去,完整的阳光终于铺头盖脸地浇下来。

孩子摔在灌木上,温暖又幸福地昏睡过去。

他梦见一个高大稳重的先生,身上有阳光的香气,轻轻地抱起了他,带他回家。

 

醒来的时候阿诚仍然躺在灌木上,但单薄破旧的衣服已经被阳光晒了个透,轻微的温热熨帖地伏在皮肤上。

太阳远隔亿万里,无知无觉无声无息,居然没有忘记把阳光落到自己的脸上。

小小的孩子为着这久别的温热失声痛哭。

 

当然没有什么先生,那只是一个梦。

但阿诚并不打算只让他做一个梦。

他想,那个先生一定藏在我的心里,是他救了我,他会让我好好活下去。一个像太阳一样温热博爱的先生,在我心里。

阿诚给他取了一个姓,姓明。明先生出于他逃出地狱后看到的第一捧阳光,是永恒的生的希望。

阿诚自己也跟着明先生姓明。

 

明先生的名字还没想好,阿诚慢慢站起来,抖落一身灰尘叶片。他想,明先生救了他,他当然要活下去,好好活下去。

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能做什么呢?

阿诚在过去的虐待中获得了更有力气的臂膀,无所畏惧的勇气,存活糊口的经验和坚韧的心,也保留着更远过去的教育中获得的作为人的道德原则和语言知识。

起初他靠摸垃圾桶里的尚未变质的食物勉强存活,后来学会拣出纸张金属,收集起来卖掉,攒一星期可以换一个热的窝窝头。再后来,他挨家挨户问需不需要扫院子擦玻璃刷马桶,忙碌一下午可以换一顿热乎新鲜的饱饭,偶尔还能获得一两件旧衣服。

他常去的几家里有一家是一位瘦先生独自居住,东西不多,也不太脏。阿诚隔三天去给他打扫一次卫生,安静卖力。于是瘦先生给了他一份小小的稳定工作,送报纸。

有一回阿诚在送报纸的路上看见曾经一起翻垃圾桶的小乞丐,被两个妇女大骂着贼东西扯着扇嘴巴。阿诚记得他比自己大两岁,那时候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,上吐下泻得比自己瘦的多,吐完就抱着一片碎瓷片跪倚在墙角等待掉落的硬币。他们没有说过话,他们是尘土里最小的两只蝼蚁,没什么可说的。

 

阿诚每天早上一边啃半个窝头一边到瘦先生的报馆拿报纸,挨家挨户送完之后就去敲门倒马桶扫地,中午啃剩下半个窝头,下午继续干活,他每天干活勤快不多话,工钱极少,手脚也干净,常用他的几家人都喜欢且可怜他,晚上一般会给他留一点热粥菜。

吃完晚饭阿诚就回他栖身的草棚,里面有一大垛稻草,晚上缩在里面睡觉也很暖和。

将夜未夜的时候是属于先生的时间。

阿诚倚着稻草,慢慢地跟先生聊天,讲今天的报纸标题都写些什么,讲今天的雇主有没有骂人,讲晚上留的菜里有没有完整的菜叶或者油星,讲无可讲的时候,就背以前读过的书,记得多少背多少,多背几遍也许还能多记起来一些。

 

后来书全背完了,所有学过的诗全都背起来了,阿诚傍晚便在小学门口等放学的孩子。替他们抄书写作业,换一点他们吃剩的果子点心和一些剩余的废纸铅笔头。抄完了,晚上回草棚就背给先生听。

代抄的工作终于有一天被学堂的教书先生发现。孩子们一哄而散,教书先生瞪着眼睛揪着阿诚的耳朵把他带进教室,劈头盖脸一顿教训,最后教书先生说了一句,“你爱抄书,那好,以后每晚放学之后过来,我讲给你,讲完你再抄。”

教书先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,老伴早亡,儿女不孝,在小破学堂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,没遇着几个舒心的学生,遇着阿诚做父亲师长的欲望终于找到出口,兴兴头头在自己床边给阿诚打个小地铺,几乎把家里藏的一套书给阿诚讲了个透。

 

于是先生就留在阿诚更深一点的夜和梦里。

疲惫使阿诚感到安心,永远不会离开不会抱怨的先生也使阿诚感到安心。

教书先生教他背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,风雨不动安如山”,于是阿诚终于给先生想好了名字。

楼。

明楼。

只属于明诚的明楼。

温暖,明亮,不存在,不消失,最高的安慰和最深的希望。

 

明诚被教书先生教到十三岁,自己攒了三年,居然也攒下一点点小积蓄,便去考中学。

白天上课,晚上赚钱糊口。年纪更大了一些,可做的事更多,赚钱也更容易些。领着一帮穷学生,送报送花送货,倒卖书本和货品,代写作业文章,近十个学生一起租一间屋子打地铺,吃一锅汤饭,穿一样的校服,走出门居然也和别的同学没什么区别。

只是明诚每晚要写信。拿一个学校奖励的的硬面笔记本趴在枕头上写,每天不断。

“先生,昨日凌晨,好多汽车从法租界开出去,听说是杀共产党。今天许多工人罢工,听说还开群众大会,游行,打死许多人。这几天乱的很,许多事情也没法做。共产党,到底是些什么人?”

“先生,王国维先生自沉了。时局如此,有何办法。”

“先生,,我同你在心里说吧。”

“先生,明楼,你会和我有同样的看法。”         

 

到了十八岁的时候,明诚已经小有积蓄,也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子,干干净净。

他很有做商人的潜质,也很有做学者的潜质。

所有跟他做过生意的人都夸他,所有教过他的老师也都夸他。

然而他既不打算做商人,也不打算做学者。

 

国家如此,他有些别的想法,像一根透明的丝线,悬在心上飘来飘去,只有他的明楼看见过。

如果是明楼,他也会那样想,一定会。

 

明诚在动如浮萍的国家和人生里想象一个明楼。

他的先生始终是高大温热的,有宽阔的额头,高挺的眉骨和鼻梁,嘴唇是锋利的形状,有挺括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。也许有一副眼镜,一定穿合身的西装和大衣。

如果有人拍照,他的先生会抿着嘴抬手致意。威严高傲,所有的礼貌都妥帖而高高在上。

然而对待自己也许不一样,明诚有些脸红地这样想,是他的先生,会拍他的肩膀,会对他作更亲密更温柔的笑容。

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他,像牺牲明楼自己一样毫不犹豫。

 

明诚这样早地就想到牺牲。

他后来知道这多么的天真。

明诚本身就是天真的,他幻想一个同样天真的明楼,以一己之力……

 

明诚读历史,觉得心惊。十年百年,就那么一笔带过了。领兵十万,领兵百万,全是数字。

他自己活下来,知道活着有多么难。死一个人,太容易了。

可这个国家,哪里来那么多人,以千万计地去死啊?

 

明楼始终告诉他,不许死。

明诚完全地接受,执行,从1923年冬天的垃圾桶里,活到了1935年的列宁格勒。

他终于真正经历过一场生死,他的战友,死在他面前,血液染湿了他的膝盖。而他居然逃过去,因为他自己脱掉大衣,暴露出来,对着枪口,颤抖地哭着说“我不想死”。

那一刻明楼在他的心里闭上眼睛。他不想让明楼看到这样的自己。尽管明楼完全地了解他。

 

我爱着一个动荡羸弱的国家,和一个虚无美好的人。

无比绝望,无比幸福。

无所依凭,无所畏惧。

 

1936年明诚从苏联赴法。

1939年明诚回国。

他是新政府高官的管家,在新政府做秘书,是青帮小头目,是军统上海站成员,是共产党地下党。

每一个身份都不太高,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被当做弃子丢掉。

 

明诚微笑着,始终没有死。

明楼告诉他,不许死。

所有的艰难痛苦,明楼始终陪着他,帮他理清思路,给他出谋划策,做一个清醒的局外人。

 

地下工作时明诚没有死,战后清算时他也没有死,他死在了五十多岁上。

最后想一想,无可牵挂,唯有明楼。

他写了一封信给明楼。

五十过半的人了,居然要写我爱你这样的句子,哎呀。

明楼,我爱你。

我们做的是对的,不能让他们折辱你。

 

来查抄他家的人,不怎么费力就找到这封遗书,或者说情书。

明楼是谁?

从来没听说过。

他们费了好大力气,始终查无此人。

 

明诚躺在随便哪个巷尾的灌木丛上睡着了,嘴角有一点温柔又调皮的笑。

阳光像四十多年那样铺头盖脸地浇在他身上,他一如当年温暖又幸福地睡着了。

他又梦到他的先生,明楼和他一样老了,抱着他,告诉他,我也爱你。他们牵着手,慢慢走远了。

这隐秘的爱情,一生密不透风地封存在这个阳光下的梦境里。

这样好的人,这样好的事情,怎么能拿到这个世界上来呢?要弄脏的呀。

只有一点小小的炫耀的欲望,想告诉这个世界,有一个你们永远找不到看不见的明楼,我拥有他,我爱他,我为他活着,也为他死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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